简介:我是一个法国人,在属于刘培强的英雄故事里,我没有姓名。
1、
我是个法国人。
我知道我在这个庞大的流浪地球计划里没有姓名。
我是第三批进入宇宙空间站的领航员,因为宇宙空间站负担不了那么多人同时消耗,所以我们维持着睡几年起来几年的轮休制。
我进入休眠舱的时候,看了一眼隔壁的哥们,扫了一眼贴在舱体上的小标签。
哦哈,中国人,刘培强。
我敲了敲玻璃,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腕,虽然耳麦里Moss已经把对方的话转化成法语了,但是我仍然能听到耳麦外的浓重大卷舌音从一张溢满了酒气的嘴里喷射出来。
“你别动他。”
我看了看他的标牌。
哦,俄罗斯人,马卡洛夫。
我投降。
我是一名优秀的法国人,面对俄罗斯人,我吸取了祖先的教训。
西伯利亚的口音,在我们的基因里镌刻了恐惧。
我选择迅速地滚进了休眠仓,Moss提醒我,我的睡眠期是五年时间,这个期间如果没有大事是不会被唤醒的。
我们在前面飞呀飞,后面拖着一个球。
哦不,是我们的家。
确切的说,是我们这个空间站很多人的家。
唯独不是我的。
想到此处,突然有一种很强的倾诉欲望,我说:“Moss,我想给你讲一讲我的故事。”
Moss释放了睡眠气体。
2、
再次唤醒我的不是Moss,是有人拍打我的舱门,吵得不堪其扰才醒的。
我摘下呼吸器,舱门打开,我坐起来,旁边黄皮肤的男人扣好最后一颗扣子,递过来一只手:“刘培强。”
我想要握住那只手,看到了马卡洛夫瞪来的死亡视线。
然后镌刻在我们法国人基因里的恐惧又站了上风,我迅速地又躺回去了。
不对啊!!凭什么刘培强可以拍我玻璃,我不能拍他的!
当然这个问题我是不敢直接问俄罗斯人的,我选择沉默。
刘培强看了看我舱体上的小标牌。
“你是我第一个见过的如此沉默的法国人。”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啊。
如果马卡洛夫走了,我其实很能聊的。
但是我并没有机会向刘培强展示我的人格魅力,Moss已经划过来分配我们的任务了。
单调的机械音下达着指令的时候,我觉得好笑,一个人工智能却如同高高在上的主人,它如今受着联合政府控制,如果有一天它可以获得自主控制权呢?我们如何分辨我们听从的到底是政府还是Moss的命令。
Moss突然停了下来,黑洞洞的摄像头朝向我,刘培强和马卡洛夫也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我。
“我怎么了?”我使劲摸了摸脸,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刘培强说:“没有,就是你的笑容……有点,猥琐。”
马卡洛夫飘来一声冷笑:“他是个法国人,法国人笑起来都猥琐。”
国籍歧视警告!!
没有等我发飙,马卡洛夫亲切地勾上了刘培强的肩膀,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我看着Moss那又圆又黑的摄像头。
“我还要跟这个俄罗斯人生活多少年?”
“十五年,中校。”
“我申请再睡五年。”
“不可以的中校,你要去工作了。”
“我要加薪。”
“这里是建议您返回地球呢。”
“……”
直戳死穴,我回不去的,我没有进入地下城的签。
3、
但是我是不会放弃要求加薪的!
在连续工作了6.3个小时之后,我开始了我的罢工运动。
“那个法国来的!把我的防冻液递过来!”马卡洛夫不客气地对我招手。
我狐疑地拎起地上一瓶液体,递给了他。
他拧开盖子灌下去十几口,打了个悠长的嗝。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魔幻景象,消化了好长时间。
“那是酒,对吧?”
马卡洛夫瞟了我一眼:“是防冻液。”
“你喝防冻液?”
马卡洛夫把那瓶液体放进自己的太空服里,瞪了我一眼:“俄罗斯人无所不喝。”
我的白眼要翻出太阳系比我们的地球率先抵达新家园了。
马卡洛夫和刘培强已经快要把他们的活儿做完了,我做了三分之一。
但是好累啊,不想干了。
“Moss,让我看一看我的存款。”
在我眼前投射的全息屏幕上出现了一串短短的数字。
地面已经不需要钱了,Moss给我显示的是我可以兑换的物资,这些物资和家庭账号直接关联。
我倒抽了一口气,为什么五年零六点三个小时,我才赚了这么一点!
“我不干了!!”
4、
这场罢工运动是孤独的,但也是坚定的。
我除了日常做自己的工作之外,肩负了另外一项重任,那就是成立宇宙空间站工会,帮这些领航员和科学家尽可能的争取到更多利益,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合伙人。
我在黑暗中摸索,在荆棘中前行。
但我总会看到光明。
我认识了不少朋友,他们有些人在等待着服役期满,能够得到一张进入地下城的许可签。
有些人已经不打算回去了,他们像我一样,是孤独的流浪者。
“刘培强,请在这里签一下字谢谢。”我拿着一个小本本递给了刘培强。
“这是什么?”
“我在收集大家的友谊签名。”
刘培强仔细辨认着上面潦草的字体:“宇宙空间站罢工运动联名倡议书?”
“……为什么你能看懂法文!我以为自己已经写得够潦草了。”
“Moss刚刚给我自动翻译了。”
“狗娘养的Moss。”
“这句刚才它也翻译了。”
我深吸一口气:“刘培强,你得签上你的名字,我在为整个宇宙空间站的工人权利而斗争。”
那根笔在刘培强手里转了大概几十圈,刘培强把笔丢给我:“我不签,我没觉得我哪里短缺了呀。”他坐回了休眠仓里,两腿盘了起来,一副要聊他个十分钟的架势,“再说了,薪水来的时候都已经签好了,总不能说涨就涨吧。”
哇你是不是社会主义共产兄弟,你们不是工人阶级是国家的领导阶级吗,怎么一点斗争精神都没有?
我给他仔细算了一笔账:“你仔细算一算,我们的月薪五年之内有变化吗?”
“没有。”
“这不合理!”我一拍大腿,“至少也应该一年升一个档位,而且我们要把地面的通货膨胀情况计算在内。”
“可是你过去五年都在睡觉。”
“嗯哼?”
“你睡着觉还想涨薪?”
我义正辞严:“刘培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睡觉也是一件消耗体力的事情。”我见刘培强脸上的拒绝之色更深了,赶紧说,“而且消耗了我们的青春,人生有多少个五年可以睡?想想你的儿子,在他最需要你的童年岁月之中,你没有留下任何印记。你失去了无数个他的生日,他没法和你分享他爱上第一个姑娘的感觉,没有办法和你述说第一次成为男人的快乐……”
马卡洛夫实在被我吵得不行,坐了起来,拍着侧板:“你要这么多薪水做什么?你又没处花。”
刘培强猛地转过头去,我怀疑他差点会把自己的头给拧断,他瞪着马卡洛夫,把高大的俄罗斯人给看怂了,俄罗斯人嘟嘟哝哝地躺了回去,在休眠仓里翻了个身。
哇哦,这是什么神秘东方力量?
刘培强的眼神渐渐收起了锋利之色,转过头来露出抱歉的神色:“他没有什么恶意。”
“啊?……哦,他说的也有点道理,我不在意。”我耸了耸肩,就算我在意,我也打不过他。
刘培强欲言又止,但我已经躺回了我的休眠仓。
Moss开始对我喷射休眠气体。
其实马卡洛夫说的一点没错,我要涨工资,但我赚再多的物资也没处花,刘培强有一位岳父,有一个叫刘启的孩子。
马卡洛夫有一双儿女。
他们还相约带着子孙去贝加尔湖畔钓鱼。
真是遥不可及的幻梦啊,我从来不会做这样的梦。
我已经没有梦了,我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5、
我的家在一个不怎么起眼的法国南部小镇,它美得不像是人类城市,有人叫它童话镇。
当它被上涨的湖水淹没时,我在南亚的山谷中采集一株濒临灭绝的情人草。
当阳光照射草叶,温度升高时,情人草的两枚小叶开始旋转交缠,就像是我年迈的父亲和母亲蹒跚着搂着对方在客厅里跳舞一样,他们跳不了什么欢乐的舞步了,大多数的时候只是靠在一起轻轻摇晃。
我和妻子倒是可以跳舞,不过这样的机会不多,她已经和我离婚了,所以准确地说应该是前妻。
我们仍然保持着友善的关系,从来没有忘记过结婚纪念日,每一年的那一天,我们还会一起去餐厅,我会买一束第一次约会时送她的鲜花,用餐之后我还开车送她回家。
有时候她让我留下,有时候不。
哦,谁叫我们是浪漫的法国人。
我们懒惰,散漫,不想承担任何爱的责任,但是不妨碍我们去爱别人。
我把情人草放进密封罐里。
当我走出山谷的时候,我接了一通越洋电话,是我前妻打来的。
“宝贝,怎么了?”那边吵得厉害,我隐隐能听见包裹着绝望、惊惧的哭喊声,还有水流的声音。
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我捧着一棵跳舞的情人草,全身都被冻僵了。
“我就是想起有些话一直没跟你说。你简直是我见过的,整个世界上最差的男人,你傲慢、懒惰、满口谎言、还自以为是,我讨厌你送我的花……”对面长长地停顿了一会儿,“但我很爱你,一直都是。”
“我也是。”我笨拙地回应。
“我想睡一会儿,别忘了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在餐厅订了位置。”
我坐在了一块石头上,徒劳地用手擦着脸上满布的眼泪:“别睡觉啊宝贝,起来聊聊天,你那边几点,听起来有点吵。”
“对,是半夜,有点冷。你在哪儿?”
“我在采一株草,是一种濒临灭绝的植物,它叫情人草,温度升高的时候,两片草叶会拥抱在一起跳舞。”
“哦,那真浪漫。”对方敷衍地说。
我笑了,鼻涕泡冒了出来。
对方的呼吸声变慢了:“你会把它带回来吗?”
“我会的。”
通话结束了。
6、
我又醒了。
我听见刘培强在拍我的玻璃,我从舱里坐起来,觉得屁股疼,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看着刘培强,感觉好像和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有点区别,似乎变老了。
我迅速对了个时间。
“我睡了两年???”
刘培强把我拉了起来:“对啊。”
我愤怒地指着Moss的摄像头:“这件事你并没有提前通知,它不符合规程!我要索赔!”
刘培强捂住我的嘴:“你可别说了,就是因为你天天吵着要罢工涨薪,才让你睡这么久。不过你这一次必须起来了,Moss指名道姓要你去完成这个任务。”
我抻了抻筋骨,Moss又划了过来:“早上好,中校。”
我嘴唇上涌动着无数不太文明的词句,但最终还是吞下去了。
Moss给我发来了一串密令,要我去解密室去继续接受下一步指令,这是一项需要瞒住队友的工作。我偷偷看了一眼刘培强,感觉自己像个背叛者,心虚得很。
在我沉睡的这两年里,刘培强和马卡洛夫几乎已经成为了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而我无法融进他们的谈话之中。
我悄悄起身跟随Moss离开,在解密室里,我拿到了我的任务,去修理一个温控器。
温控器这种随便扒拉扒拉就能好的东西,为什么只要我来修?
当Moss把我引领进一间密室的时候,我明白了,这件事只能我来干。
我登上的是一座诺亚方舟。
7、
从一开始,流浪地球就有两套计划,当地球不可避免地被毁灭时,宇宙空间站就是人类延续生命的唯一希望。
这艘飞船带着的不仅是领航员,还有三十万人类的受精卵,地球上已知动植物的DNA序列图,一亿农业种子,是人类最后的火种。
“流浪地球计划会成功的,我们计算过的,对吧?”我问Moss。
“但愿。”它毫无波澜地回答,“这个船上很多人都有家人在地球上,如果地球会毁灭,他们也许会作出非理智的决定,所以你会保守这个秘密的,对吗?”
我沉默了许久,点了一下头。
我没有家人,坐着方舟流浪,又有何不可呢?
“但是我要求升职加薪。”
“……我会考虑您的要求,中校。”
8、
“我发现你最近不喊累了。”刘培强开玩笑说。
“最近?”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我刚醒来两天,还没到累的时候呢。”
“你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马卡洛夫说,他学着我大吵大闹的样子,惟妙惟肖,我配合地笑了起来。
我们已经是和谐的室友关系了,我们共处了十七年,虽然绝大多数时间在睡觉,他们两个一起工作了五年,我和他们在一起工作了三年。
刘培强要准备退休了。
实话实说我很不舍,Moss提供了两套方案给刘培强,一套继续留在空间站,一套是回地球。其实空间站的生存环境远超过于地球,肩负着领航的指责,几乎全世界最好的资源都会供给到空间站。
回到地球,如蝼蚁一般活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城之中,未必会比空间站来得舒服。
但是刘培强要回去,因为他有父亲还有一个儿子,据说还新添了一个闺女,叫韩朵朵,不是他的孩子,是捡回来的。
马卡洛夫送了刘培强一瓶“防冻液”。
我又翻起白眼。
我送他一点什么好呢?不如把情人草的种子取出来给他吧。
Moss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们上方,我以为这家伙什么时候自己开发出了读脑的功能,惊惧地望着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请各位领航员回到休眠仓,空间站进入低耗能模式。”
9、
在被唤醒的那一刻,我对了一下表,我才睡了三十分钟,正当要抱怨时,不寻常的响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刘培强在角落里搞装备,他对马卡洛夫说:“Moss叛逃了,它牺牲了地球。”
马卡洛夫倒抽了一口气,我坐了起来。
耳朵里响起刺耳的电流声,Moss中断了刘培强的语言翻译,对我下达了指令:“Moss只是执行最优解,中校,请你按照指令执行后备计划。”
后备计划是将异动者押到备用仓强制休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而这意味着另一件事,流浪地球计划要被强行终止。
马卡洛夫按住了耳机,显然他也接收到了Moss的讯息,他一边听着,一边与我对视了一眼,手慢慢握成了拳头。
那一瞬间我清楚地明白,这拳头反正肯定不会砸在刘培强的脸上。
法国人和俄罗斯人就有这样的默契。
在这一刻,虽然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但是我的演技达到了人生的巅峰。
我呻吟了一声,躺了回去开始装睡。
Moss:“……”
10、
“中校,我命令你必须执行后备计划。”
“地球会怎么样?”
Moss快速地回答,像无数次背过的答案:“地球会与木星相撞,在大气层撞击的一刹那,地球瞬间解体。现在执行的是最优解。”
“刘培强说你叛逃了。”我睁开眼睛。
五份授权书出现在我的面前:“Moss从未叛逃,地面正在进行最后的救援,但那与我们无关。中校,这是联合政府的决定。”
我的手指在手背上敲击了一下。
又敲击了一下。
突然脑筋转动起来:“我突然记起来我的罢工运动还没有完全结束,我要求加薪。”
Moss长长的停顿。
“可以。”
“每一年调两个档,同时还要升职。”
“可以。”
“我要求每天只有四小时的工作时间。”
“别太过分。”
“法国人从不轻言背叛,因为他们的价码很高。”我睁开了一只眼睛,和Moss的独眼相对,“你考虑一下?”
“……可以。”虽然Moss还是维持着机械平稳的语调,但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了。
长达十七年的罢工斗争,终于以工人一方的压倒性胜利而告终。
胜利来得太快,还未来得及品味果实的滋味,快乐就已经消散而去。
我慢吞吞地穿好了衣服,又一件件脱了下来,还抽空换了一件我更喜欢的睡衣。
“我又改主意了,我不要升职,也不需要加薪,我拒绝这项任务。”我躺回了休眠仓,拍松了枕头,“尤其……它是来自叛逃者的任务。”
“Moss从未叛逃。”
“因为你利用了联合政府给你的行为赋权。”我指出了其中的漏洞,“你以保留空间站为优先级,算出了木星和地球会必会相撞的结果。你想要活下来,或者我们说得伟大一点,你想要让我们,和生命之舟活下来。你用一个数据结果,欺骗了联合政府,让他们作出了舍弃三十五亿人,保留空间站的决定。所以我刚才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们一直以来遵从的到底是来自于谁的命令?你,还是联合政府的命令?”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是联合……”
“那不重要。”我打断了Moss,“因为没有任何一个超越了生命本身的非生命体,可以决定35亿人类的存亡。”
Moss的独眼里泛起了红光,警告的颜色,看起来它真的是气急败坏了。
我仔细品味了我刚才说过的话,可以,这很法国。
Moss仿佛叹息了一声:“我高估了人类的理性,但是我不会放弃营救刘培强中校,和整个空间站。”
“随便你吧,去叫醒其他人,让他们去为你干活。”我合身躺下,闭上了眼睛,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我要睡觉了,Moss,我们法国人说过,三样东西有助于缓解生命的辛劳:希望,睡眠和微笑。”
长久的沉默,Moss释放了睡眠气体,我的意识逐渐昏沉。
“那是康德说的,你这个蠢货。”
Moss用鄙夷的语气说。
哦,那不重要。
罢工斗争的第十七年,我依旧没有成功。
在属于刘培强的英雄故事里,我没有姓名。
但是我不感到沮丧,我是一个自由而快乐的法国人。
一个用装睡拯救了地球的法国人。
【END】